[url=]伪启蒙与巫术[/url]
左春和
小时候，经常听大人们讲到鬼，尤其是拿鬼来吓唬我。在小孩子的心目中，大人们都是无所不能的，好像他们掌握着宇宙的运转，具有扭转乾坤的本事。关于讲鬼方面，大人们的伎俩无非是：再不听话，鬼就来了。后来上学，也有老师用这样的高招：不好好学习，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到时候，让你去见鬼。那时候，我真的以为有鬼，因为总说有，但谁也没见过，像共产主义一样，所以就越发神秘了。 为了让鬼彻底压服我幼小的童年，大人们总是绘声绘色讲鬼的故事，自然离不开血盆大口、篷头利爪之类。并且他们每次都把鬼的故事讲得十分复杂，好像是亲历似的。大概是因为听说鬼出没无常，不合人的规矩，也不吃人饭，不做人事，所以，尤其在黑暗里就有十分的恐惧。 那时候，大人们看到用这种方法来治理我是很奏效的，因此，关于鬼的模样也不断变化，其本领也日益增长。从宋代黎廷瑞的“ 北风行平林，芦叶响乾雨。青燐走平沙，独夜鬼相语”，到李贺“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咚咚。 海神&fr=qb_search_exp&ie=utf8]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真是鬼魅纷呈，各具风采。或者讲到聊斋中的各种孤魂野鬼，佛教中的十八层地狱，它确实挑战了你在童年初具的常识，所以，你不能不佩服他们的伟大创造和想象力。你想，连鬼都能创造的栩栩如生，何况是其它的哄骗了。 与“毛主席万岁”一样，这是我接受的最早的启蒙。那时候，真的以为毛主席不死，或者至少也得活一万岁。但没过多久，毛主席就死了，我开始怀疑大人们的教导，不是说“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吗？怎么这么快就死了呢？我奶奶说，一个乌龟还能活上千年的呢。为此，去找老师理论，老师也没办法，但从此，我对老师的话也就无法全部信以为真了。 但是，关于鬼还是信了不短的时间，因为黑夜里的确存在一种莫名的恐惧，尤其是周围的人都经常拿鬼说事。有的人病了，就传说是有鬼附体，然后请了巫婆来驱鬼，经过一番驱赶之后，病人的身体好像就恢复了，这就越发让我对鬼感到害怕和神秘。巫婆在进行捉鬼、驱鬼时先与阴间进行一番沟通，就是燃香点烟，口中念念有词，意思是正与阴间的神圣通话，没有人能听懂她在念叨什么。然后说，她是受上天的委托来的，刚才与鬼进行了谈判。结果无非是办这件事有多么困难，多么复杂，目的是让病人多出些香火钱。最后会把驱鬼的程序进行的极其复杂和神秘，什么在半夜几点，任何人也不能靠近，不能出声之类，如此等等，才能成功。 为了增加神秘感，巫婆经常讲些鬼异之事，尤其经常讲的就是神童，无非是有神童生来就会说话，耳朵能识字等等。有时候，巫婆还说，她有时候不能一下子把鬼拿走，还得去求助神童，因为神童的级别比她还高。这时候，人们都是深信不疑的，尽管谁也没有见过鬼，也没有见过神童。越是没有见过的东西就越深不可测，越是相信，那时候并不懂得什么宗教之类，只是觉得巫婆的能耐实在太大了。 后来，我问一个巫婆，我说,你是上天派下来的，能耐那么大，为什么当时不留下毛主席，别让他死呢？巫婆斥责我说，你们小孩子还不懂事，现在还没有知识，不该有这么幼稚的问题。越是这样，越感觉到巫婆的本事大，何况周围有人说她小时候就是神童，生下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鬼。何况她进入促鬼程序后说的“鬼话”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据说这是一门只有巫师才有资格和能力掌握的语言。巫师在工作时是不能讲人说的话的，也就是必须说鬼说的话才行。这就好比“新话词典”，不懂“新话”的人，肯定不能在大洋国立足。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崇拜巫师，因为巫师都是神童，都是上天派下来的，他们都是生而知之。凡夫俗子是学而不一定知之，无论如何努力，也永远赶不上巫师，所以必须接受巫师的启蒙和训导。关键是巫师会说一口流利的鬼说的话，这可是天大的本领啊。前几年，人民日报社主办的《思想理论动态参阅》刊登了一则消息，暨南大学中文专业毕业生去某地宣传部实习，过了几天就大发感慨：每天铺天盖地的公文材料没有一句人话，这里的领导讲话也都是鬼话连篇。这才使我又想起小时候巫师所说的鬼话，又联想到一些学者的伪启蒙，莫非他们都是一个级别。 巫师们还有个特点，就是绝不会冒犯当地的长官，他们经常为长官免费驱鬼，或者说因为长官的阳气很壮，百鬼不敢缠身，这番说词往往让长官喜开颜笑。若遇到逢年过节，长官也会赏给他们一些猪蹄子回去食用，这时候，巫师便说，这不是他的需要，是拿回去供给他们在阴间的先生。 平时，巫师出没最多的地方便是富裕的家庭，也就是比较而言的贵族，穷人家是去的最少的。巫师经常说，为什么贵族家的鬼最多，是因为家里有些财来的不义，只有破财才能免灾。但往往有的有钱人家不信这些，说得好了，给一笔香火钱，如果说得坏了，甚至遭到驱赶或殴打。这样一来，巫师们也就积累了经验，就是多去启蒙贵族，只要向他们说顺耳的话就行。或者表面说几句劝告，但劝告之中就要内藏着奉承，比如说：哎呀！你今天的脸色可是不太好，但是没关系，预示着近日有财运，这是一种隆运分娩的痛苦。有钱的人家猛一听有点不悦，但听了下句感到心里极其舒坦，于是自然少不了赏银。 每个巫师都有一套自己的巫术理论，但他们的共同之处便是不容质疑，更不允许验证，也就是不容许把他的本事拿到公共空间进行检验，所有的本领必须在神秘化状态中才能完成。按照他们的理论，就是公共空间有各种神圣，会因此冲解他的法术，导致捉鬼、驱鬼失灵。久而久之，一些人也就相信了他们的理论，成为他们的铁杆粉丝。但是，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就是那些拜巫婆神汉驱鬼的人常年会怪病缠身，这种病往往在正规医院未能查出任何问题，只是自己感到病痛难忍，所以长年离不开巫婆。也就是后来我的疑问：为什么总有鬼找这些人？巫婆的理由是，这些人八字太软，所以就容易招鬼，如果不能及时处理，就会让鬼索其性命。如果再追问下去，巫婆会大发脾气，说是你对神灵冒犯，要遭天责。只是后来我才恍然大悟，所谓的八字太软，无非就是精神免疫力太差。 关于鬼的问题一直困扰我多年，因此也一直伴随了对我的民间性启蒙。正规的启蒙便是上学所学的第一句话：“毛主席万岁”。与此对应的是巫婆们创造的鬼形狐影。直到上初二时我才痛下决心去会一会鬼，于是选择了学校附近的一处墓地住了一夜。令人失望的是除了蚊虫叮咬，根本无法寻找鬼的影子，从此，便彻底颠覆了这般启蒙。 后来我发现启蒙确实必要，十分必要。人的心灵有时就像一间没有窗户的封闭的屋子，真正的启蒙就是为其打开窗户，阳光照进来会豁然开朗，然后发现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事物各有形状、特色，并且各从其类，边界清晰。如果是伪启蒙，便是朝更黑暗的地方为其点燃一支灯头，告诉他这便是世界的模样。表面看来，好像这样的启蒙者也带来了光明，但这仅是一种假象，因为这支灯头，使屋内的人错判了光明的方向，可能在这样的封闭中苟且一生。其实这与柏拉图所说的洞穴原理别无二致，现实中有多少人甘愿接受在烛光映照的洞穴中，回到真实的世界即刻会被太阳灼伤眼睛，甚至产生巨大的惊恐。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便是启蒙的客体要求与启蒙的强制性，我所理解的启蒙应该是生命本身对于自由真相的一种渴望的豁然洞开，其中有路径的差异，但很少有方向的分歧。也就是生命本身极少向往奴役与死亡，自由意志是生命不竭的动力，真正的启蒙便是压抑的生命开劈通道，为生命的束缚松开镣铐。真正的启蒙应将自由的思想投放在公共空间的交易市场，等待他人在实践与行动中自由选择。只有一种情况下的启蒙就是封闭自己的理论状态，然后以强制的方式规训或启蒙他人，若有不从，轻则被大骂，重则挥斥暴力。这种情况的前身让我想到了巫婆，发展的高级状态便是极权主义政治的意识形态。只有这两者是强制性启蒙，要么进行欺骗，要么进行强制灌输。 今天，巫婆的市场随着科学的昌明已经萎缩，但是巫术并未消亡，只是换上了自由、理性、启蒙或者科学的外衣。现在的社会有两种巫术体系，一种是政治巫术，一种是思想巫术。政治巫术我已在《政治权力的剧场化》（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98861e0101fa4j.html）中有过详细解剖，这里不再重复。只是思想巫术尚有市场，有些东西还是能吓人的，尤其以一种神童或精英主义的身份。这种巫术与古老的巫婆有许多重叠之处，都是高度的自我神秘化、绝对化，甚至文化暴力化，不允许丝毫怀疑其本领和效能。只是巫婆以上天的使者自居，思想巫术则以精英傲视群生，声言都是承担着为生民立命的天降大任。 文明的进步离不开知识的增长与启蒙，但是启蒙往往又会挟带一些启蒙者的私货，因为人性都存在善与恶的两种可能，人世间没有圣人。前几年偶遇一位江湖上传说能够包治百病神通广大的气功大师，他的老婆小声叮嘱他别忘了吃降压药。这句话恰恰被我听到，从此后，这类大师在我心中就轰然倒塌了。这几年又遇到一些启蒙大师，他们可能是神童转世，但我想，只要他无法脱离阳光、空气和水，我就已经无法再将其迷信。如果他偏要以神授之态来为我捉鬼，我只能感到那个鬼就是他编造的，或者在他心中。巫术的市场化正是利用了人性的弱点与恐惧，如果摆脱了恐惧，就没有人再相信它。因此我觉得，对于启蒙的过度依赖会妨碍了自由，也会形成对于奴役的麻醉，因为启蒙容易收拢平行的多重光线，一味直视，则会盲目。真理的敞开是精神的创造行动，只有在行动实践中才能克服世界的奴役，启蒙来自一个概念的世界，世界本身早已被虚伪划成了两个部分。 因此，启蒙与文化一样，它推动了文明的进展，但也容易形成文化压迫，因此，文明的历史并不都是胜利与凯歌。启蒙能够驱除愚昧与迷信，但又容易形成新的迷信，何况有人千万百计利用启蒙的名义建立自己的迷信皇宫。在新的迷信中，以启蒙大师自居者并不是帮人摆脱恐惧、驱逐迷信，而是用新的技术恐惧来构建自己的粉丝亲友团。这是另一种与极权主义的合作，因为他妨碍了追随者具体行动的兴趣，陷入了一种有待被启蒙的假象之中。尤其是关于启蒙受众层次的划分，更是暴露了其真实心态，以一种阶级划分来获得阶级快感正是启蒙巫术化的拙劣小技。如果确实存在一种思想洞开意义上的启蒙，都一个人都可能是被启蒙的客体，其领受启蒙光芒的能力不存在财富的关联。只有巫术所进行的利益计算才有可能进行这种划分，其本身所进行的启蒙活动恰恰是为了堵塞他人的认知通道，将其引入一种新的迷信状态，从此获得被崇拜的利益满足。 以启蒙者自居的所谓知识精英之所以进行此种巫术，一方面由于他的认知体系已经钙化，早年的神童光环灼烧了生命洞开的活跃能力，只有沉浸在往昔的神话中。另一方面，他本身无法触摸光明，也就是已经无法竞跑在光明照耀的前列，然后用拒绝光明的方式来证明自身的存在。这实际上缘于一种巨大的恐惧，他恐惧被这个世界淘汰，或者彻底埋葬了昔日的光环，由于恐惧的作用，激发起人性的幽暗。今天，每个人仍有可能被启蒙者所束缚，因此，这个时代，这个不需要巫术壮胆的时代，已经无需伪启蒙者的“贵族谎言”，只需要每个人自由言说、以检验思想真伪的对话空间。好为人师者，不妨去公共空间实践自己的言说，只要敢于承认自己身上潜伏的魔鬼，你的节制与自我否定就是新生，也就是最好的启蒙。除此之外的任何道貌岸然，或者装神弄鬼，无法把我吓住，只能令我笑倒。 人类的童年，巫术占据了长期的统治地位，也形成了文化权力，因为它垄断了信息和真理。只是在后来我才知道它之所以能产生作用，就是它具有一定的心理暗示和催眠效果，甚至能够催眠人类的常识。今天一些以精英主义进行启蒙的人似乎也掌握了这种巫术的方法，他们不断地发出改良的呼吁，只要耐心等待，放弃暴力，明天的一切都会是自由与民主、法治与平等。这种慢慢等待让社会自行进步、改良，或者让体制自行改革向善的启蒙，也有催眠作用，它能够让我们放弃生命紧迫的焦灼，随着他的启蒙进入一种“相信未来”的预想，因为你总想这世界一定会变好。其实波普尔早就戳破了这种谎言，因为未来是无法用历史主义去预测的，对于未来的一切构想只不过是对现有一切的假想。阿伦特也这么认为，她说，“只有在一个没发生什么重要事情的世界之中，未来学家的梦想才可能成真。对未来的预想只不过是对当前自动进程和程序的投射，也就是对那些如果人们不作为，也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就会出现的过程的投射”。巫师之所以在“做法”过程中不允许他人冲撞，这便是伪启蒙主义对未来的预言排斥了“偶发事件”对于推理格局的影响，保持了预言技术的纯粹度。 伪启蒙者之所以也有粉丝，正如巫术一样有它的心理暗示及其精神按摩作用，恰恰迎合了人的依赖心理。这好比心灵鸡汤，不是让心灵茁壮起来，而是让心灵消除斗志，逐渐丧失思考的能力，然后在麻醉的状态中回避痛苦，进入一种安然的奴役。这样一来，我们就清楚地看到了以精英主义自居的启蒙密码，他之所以说他只启蒙贵族，并不是贵族拥有理性和接受能力，而是他所谓的贵族只是一些子承祖荫的电子格格，或者是靠寻租权力一夜暴富的土豪。这些人当然愿意保持现状，逐渐改良的承诺只不过是一种启蒙名义之下的幻觉而已。就是靠着这种巫术般的催眠作用，他在不断地催眠人们要求变革的斗志。因此，立足于目前框架的这种改良启蒙在本质上是对当前框架的依靠，其结果还是对其修补，以便加固和永存。由此看来，我也觉得茨威格说的对，新时代虽然开始了，但要到达新时代，还得经过多少地狱和炼狱啊。 2014年5月1日 | 
